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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2月27日 星期二

春日北行

長假無價,卻也有收假的一天。大伙兒為此懊惱無比,百般無力,難分難捨。

嘆它 — 春光何其短、美景何其多、好書不勝讀…

惜春且莫嘆息,應如夏目漱石在《草枕》寫道:


越す事のならぬ世が住みにくければ、住みにくい所をどれほどか、寛容(くつろげ)て、束(つか)の間(ま)の命を、束の間でも住みよくせねばならぬ。ここに詩人という天職が出来て、ここに画家という使命が降(くだ)る。あらゆる芸術の士は人の世を長閑(のどか)にし、人の心を豊かにするが故(ゆえ)に尊(たっ)とい。

『無法遷離的人世既然難以居處,就應使這個難以安居之域更為寬容,使短暫的生命也能活得更好才行,因此就產生了詩人的天職賦予了畫家使命。藝術人士之所以珍貴,就是因為他們使人世更悠閒恬靜,讓人心更豐富的緣故。』

你我雖有羈鳥思林之想,而此身暫不得如意,則應使此心不復為籠中鳥,且在短暫的過境裡,游心騁懷於精神山林,掇拾心靈美麗的光影,幸勿為形所役。

˙文學院

回到舊時游處之地,當年無限旖旎情思,未曾依隨歲月蒼老,只是較多的理性切割,要自己更疼愛光陰。

˙北美館

入寶山,豈能限時限量?從來不曾真正無時無量的浸淫其中。說好的,以後讓我好好的住上幾天吧!

左:臺大文學院 中:臺北故事館及北美館 右:奚淞的書


在光的寧靜裡-看奚淞的「光陰十帖」


文 / 楊明鍔 (台北市立美術館助理研究員)

一、 楔子
自幼練字,長於書法線條的奚淞,在畫完三十三幅白描觀音像後,1993年起開始油畫創作,這等於是放棄線條,重新投入西方講究明暗構圖的畫法中。兩種迴異的繪畫技巧,都在傳達寧靜致遠的悠然心境。奚淞畫觀音的過程是這樣的:

......一幅人物可能必須反覆打過許多草圖,才能修出理想底稿。到正式勾線階段,把底稿襯在半透明宣紙底下作暗示,此時,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線條表現上面,務使其均勻有變化,不必太顧慮構圖、造型的問題。1

線條表現如此行雲流水,順勢而為,有心無心之間自成一種靈動:既出自個人之手,又是呼應當時整個宇宙的脈動。骨法用筆的硬線條,蜿延伸展在飄緲的虛空裡,實線化為虛靈、巧妙。奚淞靠著紮實的線條技巧完成了令人滿意的觀音圖像,他期望振興原本屬於民間美術深遠廣大的藝術能量。作為推廣傳統民間藝術的漢生雜誌編輯中的一員,他能創作式微的佛畫,使得傳統線條藝術重被喚醒。

二、 觀照
白描觀音之後,奚淞改變了畫法,用西方油畫來作自我觀照:

近幾年來,我有退下來靜觀的想法。油畫,可以教我重新來看這個世界。2
油畫可以細膩地模擬真實,畫出物體與光線的實貌。在匆促的現代社會,凡事速成,很多藝術家已經不畫了,巧取挪移一些材料,故意表現杆格矛盾。奚淞立定主見,他要慢慢地畫、樸素地畫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。對於1995年「光陰十帖」這一系列的作品,奚淞說:

我只決定了要「面壁參禪」觀看這個角落。此外,一切讓光線、物體自己說話告訴我。3

他利用每天上午的時間面對角落,用西洋的繪畫語言─明暗、構圖、透視這些古典學院的法則,畫著物體與光線,他驚訝地發現不斷的有新鮮的東西被他看到。
室外新興的現代藝術風起雲湧,爭奇鬥艷,他如老僧入定,用小號的筆,謙虛細心的學習。這段內心探險的旅程是始於1993年畫的大幅油畫「光陰庭院」,他在這幅畫裡摸索練習油畫技巧。一方面向自然學習,一方面為克服技術問題而重新認識西洋美術史。
奚淞在藝專美術科本來就學西畫,畢業後在1972年到巴黎留學了三年時間。當時巴黎充斥著光怪陸離的新藝術表現,巴黎雙年展中,他看到仿造人的肢體、五臟佈置成市場肉攤的雕塑;另一件作品「墳場」是把地下室佈置成黑暗墳地,活人模仿殭屍在上面爬來爬去。在高級畫廊中,藝術家用刀片割身體的紀錄照片成為藝術品排列展出,馬路上一個掛著「我是藝術家」牌子的人也被哄抬成藝術家。
在這種風氣下,藝術家變得令人困惑。他考進巴黎美術學院,雖然歷史悠久,可是老師、學生都在亂哄哄的狀態。他後來進入巴黎十七版畫室,讓自己安靜、專注的創作與學習,他一生都習於用手去操作,從不認為那較髒或低下。當時,他從街頭、地下鐵中取材,刻畫中下層社會的辛苦大眾,帶點杜米埃的色彩。從異鄉的社會聯想到台灣,他更期望是在自己所生所長的社會結構上面來實現藝術。1975年回國擔任「雄獅美術」編輯,1977年開始在「漢聲雜誌」負責長期的編務,這段時間,他對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的銜接情況透過田野調查與發表,有了深入的了解,而不是套用某種動人的理論。一些專輯如:從一粒米去探討文化層面或從一隻鳥去探討整個地表與生態的問題。他記得俞大綱說的:「光是談文化問題,既不落實也不具體;文化工作只能從小題目點點滴滴做起。」他將一小塊一小塊的民俗類似拼圖般地拼起來,慢慢就能使整個文化的結構呈現出來。

三、 由外而內
奚淞畫油畫是所謂的慢工出細活:

......我畫畫是一種比較粗淺的方法,我只要有一張畫,我就像牛一樣,被綁在畫架子前面,然後我就圍著它轉,圍著它觀察,然後去看美感怎麼出現。4

奚淞在七○、八○年代是社會正義的化身,除了編務,他還寫作、編兒童書呼籲注重兒童美術教育,以及投入許多導正文化的工作。九○年代之後,他轉向內心的探索,這期間母親生病與過世,情的痛苦使他虔心學佛,先是畫觀音,用的是很敏感的東方工具─毛筆。他說:「毛筆,就像中國人的心,極度敏感;宣紙也是,一觸,它就產生效果。」5他從毛筆建立自信,鎮定的手穩穩的畫出勻稱的線條。後來,它越往內追索,採取了不斷圍著轉、圍著觀察的方式,他選擇了油畫;從毛筆飄逸靈動的線條,轉向慢慢上色的油畫畫法。奚淞曾在臨王羲之、蘇是法帖時,體會畫家使用毛筆,含蓄與奔放間分寸拿捏的奧妙。一揮而就的線條往往可以有神來之筆,起伏波動,給人意外之妙的遐想。線條這種自然與率性經常無跡可循。早年他在「給川川的札記」,1986年八月那篇帶著仙氣的幽默,我們可以將線條的含蓄與奔放比喻成蟲與蝶:

我是蟲,我是蝶,我的蝶細胞和蟲細胞糾結一處,暫時還分不出端倪。
川川,你說我會化蝶嗎?6

而油畫須謹守明暗、構圖、透視等經歷學院嚴格要求的法則,追求畫面和諧。這種一筆一筆謹慎不懈的繪圖法,與佛教的修心、護心頗能呼應─隨時看好自己的心,不造業,與人為善,自己就會得到提昇。

自己內在得到保護跟寬慰時,若有一分就會流露一分,這一分,看起來微小,確是本質上的一種改變。7

「光陰十帖」微妙色調的變化,就是在一分一分的營造中,生出一分一分的面向與層次。別小看這一分,內在的奧妙就在這一點一滴中被揭露出來。

四、 大制不割
離開繁複的都市時空進入郊野,突然感到天地遼闊;人唯有在廣大空間裡,才能自覺與天地同大,這是所謂的天地人「三才」。都市是個扁的空間,人被壓在格子裡,像活在電視的扁盒子裡,只是個目錄或樣品,根據劇情需要被調派使用。唯有自由與遼闊能形成類如大圓球的空間,又高又深又遠的任人翱翔,空間是立體而非扁平的。人真正成了這個空間的中心,時空隨著心境的純真、寧靜、無拘無束而更浩瀚,可以達到宇宙星空的無垠深處。
「光陰十帖」的構圖,是在一種圓的空間中包含著圓的物體。而在中心位置這個圓的物體(例如瓶子),裡面又是一個圓的空間,其中又有物體(或反射出物體)。這個類如「回」字的構圖,讓人同時看到瓶子外面的空間與裡面的空間,對比之下,你可以感受瓶子裡面空間的密度較大較稠密。這兩種密度不同的空間,同時呈現在一個畫面上,讓人很驚訝的看到外面與裡面的不同,是異質性的,卻因構圖的關係,嵌套成一體。
在外面空間存在著壁面、桌面與地面三個部分,桌面負責著與物品建立聯繫的關係。桌面像懸浮在虛空中的舞台,物品的影子是物品自身空間與外在空間聯繫的橋樑,成為內外異質空間之間的緩衝地帶。光在所有這些上面進行活動。
光給方與圓這兩種單純無比的基本形帶來詩意,圓的物體可比做「雞聲茅店月」,而桌面光的痕跡分明是「人跡板橋霜」。
喜歡傳統家具的奚淞,構圖上還有著「鏤空表現」的味道。畫面是由三面(桌面、壁面、地面)一物(中心位置的靜物)所組成,既結合在一起,又保持獨立透空的狀態,特別感覺空氣在層層空間中流通。
「三尾魚」與「泡菜罈」這兩幅構圖與其他八幅稍有不同,比較起來,多了一個側面,圍成較不透氣的角落空間,空間較有侷限性,可是因為構圖的這個變化,更可以讓人了解其他八幅的開放特色,這就像都市空間與鄉野空間的明顯對比。

五、 映照心象
奚淞在「給川川的札記」這本書裡,曾引用聖經的一段話:

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,那黑暗是何等的大呢?

人的內在存在著光,因著你是清醒還是昏睡,決定了你的世界是光明或黑暗。繪畫作品裡,光線效果表面上看是按照技術認知做出來的(例如光源、投射角度、明暗對比等),其實它更多時候是反映出畫家的內心世界。
奚淞在學佛裡,體會內心世界的決定性,而內心卻總在心猿意馬的奔馳中,如何調整使其寧靜呢?奚淞向內在諦視:

佛陀教導我們如何去瞭解、觀照內在的不足之感,以及生命中必須面對的苦惱,如果我們能一一如實地去觀照,就能調御不足之感這種生命的驅動力,和它和平共處,並使它和自己達到一種平衡。8

不足之感原是生命的驅動力,沒有它生命變得死氣沉沉,但放縱它也將毀滅人。奚淞以耐心來瞭解與觀照,和它和平共處。
內心是難以捉摸的,就像流光不停的變動著,在繪畫裡如何穩穩平衡住光線效果?在「光陰十帖」系列作品中,我們看到奚淞是如何調御光而達到一種內在寧靜。
針對光線效果我們可用三個型態簡單來說明:降落速度快速的光瀑、和緩流動的光河以及為物鎖阻擋的陰影(可以說光走不動了)。瀑布與走不動是兩個極致,平和舒緩的河面流光則均勻協調。大自然中,太陽的二分二至也是這種效果(二分是春分秋分、二至視夏至冬至),夏至光強冬至光弱,春秋分則均衡。有這三種光的概念,就知道光的運行如何變成至強或至弱,如何由至強變成均衡,或由至弱變成均衡等等。光的進行式其實就在於強弱或速度的掌握。
這種強弱或速度快慢,可以從下雨的情況來比擬。例如街頭突然下起傾盆大雨,強烈的雨線打在平滑的車頂上,車頂上到處濺起的雨珠形成薄霧狀態;車子仍快速地開著,這層薄霧卻帶來暴雨中的柔和。這就像奚松畫桌面,像聚光燈照下卻以霧狀呈現。
再如酷熱的午後,陽光直射,地上蒸發出騰騰的熱氣,望過去堅實的景物變成彎曲虛幻;照理說最強的光應照得最親晰真實,沒想到反而生出幻影,奚淞玻璃缸裡的光,水使光線變得更量也使景物變得扭曲。
原來單調的牆面、桌面、地面,因為有了光,而開始有了生命的流動。就像乾枯的河床,有了河水,河床及兩岸都受到滋潤,一個生態系統開始啟動。桌子、櫃子、玻璃缸、花盆,沐浴在光的搖蕩裡,彷彿動了起來,如「兩尾魚」9 的說明:「那雙魚彷如太極,而魚缸因形因光彷彿不斷地旋轉。」
光射在牆壁上產生照壁的效果映得一室皆亮,桌面如河流波動,金色的波浪閃閃摺摺;地面雖暗卻有光篩落下來,細而安靜地落地無聲。這些光的波動像在寧靜中演奏樂曲,如果加上你自己內在的光去,想必還會出現更多更深的內涵。

六、 靜悟
構圖中心位置的靜物,像巨大空虛中出現了一顆地球,竟是一個熱鬧繁華的場所。
人世間的各種滋味,在小小的天地裡被體會與品嚐。你好像在遙遠的距離看著你曾經歷的一個情境,那時的心情、那時的動作,彷彿凝結在那裡。這個晶瑩剔透的觀照,我們越看它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龐大。但就在一轉念之間,你意想置身其間,馬上又發現自己已經縮進那個小球裡面去。在這個超越與進入的拉鉅當中,你體驗到心的作用。成語說的好:「事不關心,關心則亂。」你是放縱你的心,還是謹慎修持保持寧靜,這就形成你是輪迴或者盤涅的境界了。
「光陰十帖」開始畫的是「含羞草」,接下來是「泡菜罈」:

泡菜罈承載著奚淞的童年回憶,當奚淞來畫它的時候,才發現它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,隨著氣候熱脹冷縮,罈身有水溢出的流痕,罈蓋上結了一層鹽霜,它厚實飽滿的肌理,呼吸的感覺,都在這裡發生了。10

一物一世界,物猶如鏡子一般照出人生所經歷的滄桑。
一幅一幅的畫,就像人生一幕一幕的情境。第三幅「茶花」他意圖畫出滋味的內容,第四幅「清水」他矯正了畫茶花的過度興奮。第五幅「大海貝」他聆聽貝殼與被單在說什麼,第六幅「法華」畫的時候桂花一片一片慢慢掉落,第七幅「瓶影」繼續畫著桂花,天氣變得晴朗,瓶子反映窗台的投影以及友人的像。
第八、九、十幅分別是「三尾魚」、「兩尾魚」與「一尾魚」,在畫第九幅與第十幅的時候,適值他出差新疆,天池的環境像他的心所造出來一樣,使他驚訝莫名,也鼓舞了他的信心。

魚缸裡的世界,和天池真實的大環境是如此相似,讓奚淞有信心可以脫離這個角落去處理一個更大的世界。11

奚淞的眼光一直是開闊的,他不侷限自己在自我創作的滿足裡,而對文化的傳承與環境的關心有他的使命感,他不是那種禪宗式的現代派藝術家,不斷強調打破陳規,毀佛滅祖的,奚淞從自我的深度裡去挖掘,他知道必須從文化的土壤裡去尋根,豐富自己創作源頭的元素。接下來「大樹之歌─佛傳系列」創作,探尋佛陀原始法義,又是一系列自我與文化相互豐富的重要作品。

1 陳惠玉,〈追尋自在容顏〉,《雄獅美術》235期,1990年9月。
2 鄭麗卿,〈光陰‧素顏─訪奚淞談其近作〉,《雄獅美術》306期,1996年8月。
3 同註2。
4 許芳菊整理,〈快樂之門其實很大─採訪奚淞〉,《天下雜誌》,康健2001年珍藏別冊。
5 翁瑜敏整理,〈暗室?明─奚淞學佛路〉,《慈濟月刊》378期。
6 奚淞,《給川川的札記》,皇冠出版社,1988年。
7 同註5。
8 秦就,〈恬淡知足的畫家─奚淞〉,《人生雜誌》211期,農禪寺。
9 奚淞「光陰十帖特輯」圖片說明,《雄獅美術》306期。
10 同註9。
11 同註9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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